阎伯屿取出自己的鱼符,递给眼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。
这年轻官员已经自我介绍过:书令史杜审言。
杜审言看过鱼符后,带笑行下官礼:“阎都督。”然后将人往里引:“都督请。”
若从前,对着个年轻八品官,阎伯屿给个眼神就算回礼了。
但面对巡按使的‘文秘’书令史,阎伯屿就颔首还礼,一路随着杜审言往里走的时候,还和和气气跟他聊起了家常,比如你爹是谁啊,你爷爷是谁啊,你是怎么被选进巡按使之伍的?
正好问到了杜审言的心坎上,连忙表示自己是被姜侯亲自点名做书令史的。
然而一路和气聊着家常的阎都督,在进入已然丝竹管弦细乐声喧的滕王阁二楼时,不由再次顿足怔住,甚至脸色都变了。
杜审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当即了然,很快告辞去门口迎候下一位贵宾。
体贴的给阎都督留下消化震惊的时间——
说来,杜审言起初也有点震惊的:朝野风俗如此,凡有宴饮必有乐律相和。然而这次,姜侯定下的抚琴奏乐以衬佳宴的乐人……都是被抄家后的洪州诸家之子孙!
也不怪阎都督都被震惊的变了脸色。
出门的杜审言却想起姜侯定下这件事的神情,依旧是飘然乘云一般的淡然,她道:“一切皆按律而行?有何不可?”
没错,作为大唐遵纪守法好干部,姜沃这件事干的,没有一点儿违背律法之处。
《唐律疏议》有规定:罪役户没入官中,择诸司之户教充之——男年十三以上,在外州者十五以上,容貌端正,送太乐;十六已上,送鼓吹及少府教习。[1]
姜沃很平静对杜审言道:“他们曾违背律法‘逼良为奴’,逼迫良民为奴婢乐人。”
“如今按律,其合族罪发没入官中,当为乐户。我令其宴上奏乐,乃其本职,又有何委屈之处?”
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的好不好?律法明定:长的不好看的,不年轻可人的少年郎,还不配做乐户,只能没入刑部先入奴籍等着再分配呢。
阎都督怔了半晌。
虽说这些人确实是按律没入乐籍,但……到底是从前能跟他坐在一处筵宴笑饮的世家子弟,如今却就要坐在墙根下的圆木凳上,为点缀宴席的乐户。
其中滋味,实在令人难以辨别。
而且阎都督第一次发现,这些乐户都低着头——他从前参加过无数场宴席,从来没有想过有些乐伎为何要一直低鬟,若没有客人特意要求,就不肯抬脸儿。
如今他忽然有些明白了。
不抬头,是不愿意见人吧。
姜沃作为东道主,今日到的很早。自然比阎都督更早见到这些人的窘迫之态。
走过二楼之时,她侧首对跟在身后的周荞道:“有时候讲道理确实没用,刀,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。”
周荞原本也在下意识低头——因她在这些乐户里,看到了两个熟悉的罗家人,是曾经‘欣赏’过她弹琵琶和歌舞的人。
闻言却抬起头来:是了,现在她有什么怕见人的呢?
姜沃看着这些曾经坐在‘主人席’上谈笑风生,此时却觉得窘迫的人。
用这些世家子原本的话说:能在他们府上当个歌舞乐伎,若是出了名,就能过上多有富贵人家追捧,锦衣玉食乃至‘一曲红绡不知数’的日子,难道不比蓬门小户的粗茶淡饭强?
如今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,他们还这样觉得吗?还觉得在宴上被人呼来喝去的奏乐,由着人赏玩,是件无所谓的事情吗?
如果他们还这样觉得也好,正好苦练技艺,将来争取成为‘五陵年少争缠头’的红人,过上被富家子弟争着打赏的‘好日子’。
阎都督看过今日滕王阁宴的乐户,呆愣半晌后,不但心有戚戚,忐忑之情愈重:姜侯此举,只怕是借着此触目惊心之事,在点江南西道其余的官员吧。
若是他们也犯了大罪,下回坐在这里弹奏乐器的,只怕就变成了他们的子孙了!
见此如何不警醒?
虽说至今,阎都督都想不通,如洪州这种普普通通的州,大唐有数百个,为什么姜侯就偏偏选了洪州呢?
“见过阎都督。”
来引他入座的年轻人,打断了阎伯屿的沉思,他望向眼前年方弱冠相貌俊秀的青年,勉强捡起笑容来,依旧与他寒暄。
在得知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王勃时,阎都督不由赞道:“你那句‘海内存知己,天涯若比邻’实在绝妙。”
当然,不管是此时的阎伯屿,还是此次参宴的所有人,包括王勃自己,都不会想到,他也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之一。
姜沃选中江南西道,是因为此地乃‘大唐重要产粮地’。
但她在江南西道十八州里,精准定位洪州,多半就是为了《滕王阁序》情结了。
然而此时,王勃怎么会想到这件事,他只是将阎都督引入坐席,然后步履轻快又上了几层楼,准备去禀明姜侯——阎伯屿到底是洪州都督,他需要去问一下,姜侯要不要单独见一见。
“不必了。”
对姜沃来说,她坚持请阎都督,主要是一个原因:《滕王阁序》里有一句‘都督阎公之雅望,棨戟遥临。’
且据唐才子传所记,原本这滕王阁宴,就是这位‘阎公’所行,原本这位洪州都督是为了捧自己女婿的才名才设此宴。
他提前一天就令女婿先写好了一篇《滕王阁序》。到了宴会当日,原是客气一下问在座诸位才子有没有愿意为滕王阁作序的。
在座其余文人多有眼色,都表示才疏学浅,要把舞台留给都督女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