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说来,镇国公主想的真是周到,还特意划了一片……”乳娘上了年纪,对新鲜词的记性就差了些,此时卡住了。
祝明乐就接过来:“教职工住宿区。”
乳娘连连点头:“是,是!到底娘子是和离之人,自己带着两个小娘子,手里又有家财,到了这神都,人生地不熟的。就得跟熟识的娘子们住的近便,这才放心呢。”
周围住的都是与她情况相仿的,从前的‘李唐宗亲命妇们’,比另外去买宅,不知街坊四邻的情形,更令人安心。
其实原本,她们结伴到神都前,就曾约定过:哪怕多花些银钱也不要紧,大家尽量把宅子买在同一间坊子,尽量近些。
可这些事儿全然没用她们操心,安定公主早就都准备妥当了。
祝明乐坐到镜前去梳头。
从镜中就看到乳娘收拾了一半床铺,又停下道:“先不干这些没要紧的事儿了,我先去替娘子准备今日的衣裳,再去看看阿刘她们有没有给两个小娘子备好校服。”
就这样念叨着出门去。
祝明乐不由一笑:乳娘还是这么爱念叨,不过,如今的唠叨听来已经不让她郁闷心烦了——
曾经在淮南国公府,乳娘的念叨,都是带着眼泪的,苦的像黄连似的念叨:“国公虽喜眠花卧柳,行事又……但夫人也不能全然不给他一点好脸色看。”
“您到底要管管才好,若是这家私都要叫国公霍霍尽了,将来夫人可怎么过日子?”
“这淮南国公府,庶子庶女十多个,偏生夫人就没有个一儿半女,将来怎么办呢?”
这还是头几年,后来她过了三十岁,乳娘反倒不太敢念叨了,怕戳她的心,只是私下里有擦不干的眼泪。
是。
她没有儿女。
方才乳娘提起的‘两个小娘子’都不是她的孩子。
说来……祝明乐对着镜子想,她进入淮南国公府,也不是没遇上好人:还好有婆母,当年的郡王妃,在支持皇后封禅泰山祭祀地祇的奏表上,也带上了她这位儿媳妇。
那时候,她还很年轻,有些懵懂地跟着上书,跟着圣驾到泰山。
远远地看到了那个与皇帝一同祭祀封禅的武皇后,也看到了参与祭礼的唯一女相姜相。
她记得那天,阳光很好。
后来婆母不在了,这府上就更是乱成了一锅粥,她懒得管,当然也管不了。
“母亲。”“舅母。”
两个小娘子进来给她问好,祝明乐含笑道:“快去用早膳吧,用过了好换校服。”
这两个孩子跟她都没有血缘关系。
一个是淮南公府的庶女:淮南公是个喜新厌旧之人,带回府里的姬妾新鲜劲过了就不管了。这孩子出生母亲就去世了,祝明乐其实不爱养孩子,但没法子,用乳娘的话说,她不管这孩子绝对长不大。
而另一个,则是她病逝的小姑子的女儿:说来也令人心酸,一个女人临去前,要托付女儿,发现丈夫靠不上,有血缘关系的兄长也不靠谱,最后就托给了虽无血缘但素来交好的嫂子。
“若将来,这家里要把孩子的婚事‘卖了人情’,念在过去多年相处的份上,嫂子好歹帮这孩子说句话。”
祝明乐至今还记得这句话。
于是她离开长安前,带走了这个孩子。
自然,这过程并不容易。那程家虽然破落了,也确实不在乎一个女娘,但不代表能让人轻松带走前一位夫人的女儿。
还是镇国长公主府的女官出面有所震慑,程家也觉得女孩子去‘念书’,说不定能攀上什么高枝,才放了人。自然还扬言,以后要来洛阳看孩子的。
当时就给祝明乐烦的要命。
还好,离了长安,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,也渐渐在她心头淡去。甚至再想起程家人,也不那么烦了,还有种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’总会有办法的感觉。
毕竟,她现在是学校的老师,如安定公主所说,教职工有什么工作和生活上的困难,可以找领导和组织。
她的领导有镇国安定公主、有大司徒、更有……圣神皇帝。
似乎,也没什么好怕的了。
两个小娘子都走到门口,其中年纪更小的那个回头问道:“母亲今日想喝甜粥还是鲜肉粥,我先给母亲盛出来晾着。”
看着这孩子,祝明乐又想起:去岁圣神皇帝(时为天后)下旨,她们可以和离出户后,她曾壮着胆子上书,请旨带走这个国公府小九娘。
而圣命批准后,淮南国公竟然还来寻她,跟她道:“我原来不想再见你,毕竟你此时和离脱身,简直是无情无义!”
“但你既然肯带走一个孩子,带走我的骨血,可见也不是全然无心肝。”
“这样吧,你别带小九娘,你要不跟天后上书,带走七郎……”
祝明乐当时正坐在窗边炕桌上算账,闻言就就把桌子掀了。
是真掀,笔墨纸砚滚了一地(后来她心疼她的好墨来着)。那也是她第一次痛痛快快把话说出来。
“你有病吧!你知不知道,正因为有你一点骨血,我还犹豫过,要不要带走小九娘呢!”
淮南国公目瞪口呆。
随后她就将人赶出去了,两人再未见过。之后淮南国公府的男丁举家流放,她也没去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