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每回到姜宅看过女儿,都觉安心。
这小小的宅院,处处有条不紊,给他一种固若金汤的感觉。
就像是……他想起曾经母后还在时,他在父母身侧的安稳。
皇帝才亲手抱了一会儿小公主,就见孩子乌黑的眼睛慢慢迷糊起来,然后小脑袋歪向他,靠着他的前襟睡着了。稚子靠在胸前,让他觉得胸口压着一份沉甸甸却令人欢喜的重量。
姜沃从皇帝脸上看出了‘啊,朕心都化了’的心情。
皇帝又抱了好一会儿,才依依不舍将女儿放在栏车里,嘱咐乳母看好。
火锅热气氤氲中,皇帝问起正事。
先问起崔朝:“这些日子你也留心看了——若是朕要动魏国公府和柳家,世家内会如何?”
崔朝道:“世家也从来不是一心。陛下应当记得从前我被逼婚事,其余世家也愿意看崔氏热闹,卢寺卿当时还跟着落井下石了一把。”
姜沃夹了一块米糕。
是,只要不动世家集体的大饼,比如《氏族志》这种‘集体踩踏世家’的大事,他们也是各有各的算盘。
“因陛下近日待太尉实在冷淡,连族长都私下找过我一回。”崔朝笑道:“我便按陛下的意思略微透漏了一些——陛下与太尉总是舅甥是至亲,磕绊后也就过去了。倒是魏国夫人与柳相,多仗中宫与东宫,不甚恭谨,甚失圣心。”
又道“其实族长对柳相,也是颇有微词啊。”
可不是嘛,论起资历来,十年前就代‘兵部尚书’的崔敦礼,是比柳奭要深的,结果柳奭倒是先一步做了拜相做了中书令。
无非是因为有个做皇后的外甥女——因皇后的生父魏国公又早已过世,柳奭这个舅父就跟国丈差不多了,魏国夫人凡事自然与娘家兄长商议。
世家是想皇后和未来的太子,属于世家。
但每个世家更希望,皇后和太子出于自己家!
崔朝都能想象到,若是柳家罪名成立,皇帝提出要废王皇后,这些世家倒不会在废后事上多纠缠,但会在立新后上好好争取一番。
只是必不会支持武宸妃就是了。
皇帝点头:“所以朕先动魏国公府和柳奭。”
转头对姜沃道:“朕不在京中时,就劳姜卿多看着朝臣了。”
姜沃应是。
于热气升腾中,李治忽然想起了数年前,父皇带他亲征高句丽。
彼时舆图之前,父皇指着一座座高句丽城池对他说:高句丽与东突厥、薛延陀不一样,很难毕其功于一役。高句丽是一座座坚城,需要一个个去耐心地拔掉这些锚点。
就像如今。
太尉一脉遍布朝堂,他没法一下子扫清。
只能一个个拔去。
最后……剩下舅舅。
饶是皇帝下定了决心,也不免怅然:若是父皇于九泉下得知,他第一场‘亲征’,最后的对手竟然是舅舅,不知会如何想。
十月中旬,上幸汤泉宫。
不过七八日即归。
然而,一同前去的皇后未归。
皇帝只道:“皇后体虚,去岁就于亲蚕礼前忽然病倒十数日。今年更多病痛。这回至汤泉宫,尚药局奉御道汤泉于皇后有益,朕便令皇后暂居汤泉宫了。”
朝中也无人觉得奇怪,毕竟皇后去年病得亲蚕礼都行不了,命妇们是亲眼见着的。
但魏国公府却觉不对。
魏国夫人得知此信后,立时便赶去与兄长柳相道:“皇后如何今岁多病痛?皇后娘娘自来体健,这两年岁我可常入宫,今岁娘娘连风寒都未有过。”
“眼见冬至将临,陛下却把皇后独自留在汤泉宫——那命妇进宫参宴,是谁来操办?定是武宸妃了。”
“此番必是武宸妃谄言进于陛下,才将娘娘孤零零扔在汤泉宫。若是长久如此可怎么好!我都怕皇后叫那妖妃暗害了去!”
柳奭也有些不安,道:“汤泉宫离长安也近,不如你递名刺入宫,请旨去看一看娘娘,见了娘娘就知到底为何了。”
魏国夫人依此而行,然而这回名刺递进宫也无用。
如今因皇后不在宫中,代掌六宫事的是武宸妃。
武宸妃毫不客气将魏国夫人的名刺退了回去:汤泉宫乃皇家行宫,未有命妇入内的前例。传话出来的官宦,还请魏国夫人勿忧也勿再屡递名刺,皇后回京后,夫人自可入宫相见。
言下之意,皇后未归宫时,魏国夫人也不必进宫了。
魏国夫人越发慌了。
她都怕皇帝让皇后‘病逝’了。
因而急忙再寻柳奭。
柳奭直接去面见皇帝,为魏国夫人请奏去汤泉宫探望皇后事,谁知也被皇帝挡了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