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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1.傻大儿

1

前桥看都不用看,她知道自己一定不记得。

只是她不清楚何有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那玉环看着像是被人用旧了甚至用破了的,值得她珍而重之地收藏着,在这个节骨眼儿送过来,难道是所谓“魏留仙和何缜的定情信物”吗?

她担心有坑,接了就跟接她儿子一样,变成烫手山芋。于是只远远地看着,也不发问。

何有玫见状,陪着笑脸道:“公主殿下大概没了印象,毕竟是此物是多年前先皇所留,彼时公主尚小。”

这是魏留仙母皇的东西?

前桥有些意外。她曾在梁穹、孟筠和女皇的描述中,大致拼凑出先皇的样子。她为政英明,极善察人,却也迷信神明,祭祀铺张。她教育后代严厉有方,却偏心溺爱次女。她和先元卿扶养幼弟长大,却在幼弟成年后将他嫁去南郡,无诏不得回京。

这是一个复杂的帝王和母亲,恐怕未知全貌不好评判。但唯一确定的是,她对魏留仙的爱十分深厚。

像是预料到自己天不假年,先皇在临终前将最好之物统统送给次女:日后的亲卫、伴读的蒙官、侍奉的姑姑和丫鬟。让她在严厉的梁太师前受教,怕她寂寞请来同龄孩子入宫陪伴。先皇对魏留仙用心至此,令当今女皇提起都微带嫉妒。

前桥于是点点头,示意何有玫继续往下说。

“嘉赐九年,先帝西巡圣乡祭祀真嫄女神,途中暂住于大亭府尹宅邸……彼时的大亭府尹与下官长姊何来润是姑嫂,长姊因得殊荣接待先皇。为表衷心,将供在真嫄像前五十载的一枚玉环献上。

“先皇得之甚悦,将玉环刻字赐予殿下,以求真嫄护佑。可这玉环常年未经手护,又乍离神龛,刚被殿下拿在手中,就裂开一个缺口,无法再用了。先皇见了便叹,说玉环无心易主,亦不愿前往京都,恐怕神意使然。

“彼时殿下不忍见先皇难过,向当地人打听了个土方法——以彩绳捆扎玉环,将其埋入真嫄神祠下土内,据说吸收神力多年后,玉痕即可消除。您临走前嘱咐缜儿,十年后为你掘土取环,将完璧送至京都,与您和先皇相见。”

说到此处,何有玫无奈叹道:“缜儿记着这个约定,虽然其后他母亲、舅母尽遭下狱,他也被过继下官远赴凤苑,还是如约重返大亭,掘出当时埋下的那枚玉环。看到没能复原,就不敢去京都找殿下,自己将此环藏着了。”

何有玫将玉环小心翼翼拿出,双手捧着呈给前桥。她接过,见玉环内侧以蚊足之字刻着八个字:“真嫄歆飨,长乐无央”。彩线已经褪色,玉身被泥土沁黑,完全失去当时光彩。

前桥也曾有耳闻,那年魏留仙八岁,似乎就是这次西巡归京后不久,先皇就辞世了,她信奉一生的神明并没有给她更多护佑。前桥捧着玉环,莫名觉得沉重。

魏留仙还记得吗?童年时以羽翼护着她的母亲,以及这枚承载关爱的玉环。如果她不奢求复原,而是将它带在身边,恐怕凭此回忆起母亲时,心中会更添温暖吧。

“先皇待殿下母爱深厚,纵然身体长逝,情亦留存。为母之心,世人皆同。”何有玫的话令前桥有所感念,又听她道:

“……缜儿自幼丧母,下官公务繁忙,辗转求仕,难尽教导之责,加之卿子一味纵容,致其顽劣,日前险些酿成大祸。如今下官将缜儿禁闭府中思过,他亦懊悔不迭,愿得殿下宽恕。

“幼时缜儿遇先皇赐婚,如今圣上有心立之为公卿,是缜儿之幸。下官为母,既为儿喜,亦为儿忧。唯有勤加督促顽儿尽心侍主,勉力改过,兼修才德,助公主协理诸卿。不求富贵加身,但求一生安乐顺遂而已。”

听她提到何缜,前桥的眉头又下意识拧起。先皇给魏留仙留下的东西里,只有他可称败笔。

何有玫眼中是真诚和恳求。前桥明白她特意来这一趟,是想让她念着何缜的好,至少别像当初对梁穹那样对她儿子。

纵然不喜何缜,自己也没有折辱人的爱好。

前桥握住那枚陈旧的玉环,对何有玫道:“他顺遂与否,是他自己得来的,不是我给或不给他。我不会欺负他,但若他还是那副样子……皇姊可以赐婚,我也可以和离。”

何有玫知她心中不悦,却最终没有以强硬手段将何缜拒之门外,于是冲她深深一揖。前桥搀起何有玫,执着她的手叹息。

“何大人,你是个能臣,为北境所做之事令皇姊称赞,也令我佩服。若非你儿子之故,真想和你多聊聊。”

何有玫尴尬地笑笑,前桥又道:“大人下次再来我府中时,咱们就当没有这层姻亲关系,你只视我为忘年交吧。”

——

2

抛除何缜的因素,和何有玫聊天是非常有收获的一件事。

她是从基层靠政绩和名声一步步干起来的,往往对政事有独到而深刻的见解,前桥与她聊了一会儿北境抚灾见闻,惦记她身体尚未完全好转,才放她离去。

前桥只叹,可惜这样好的人,有个那样烦的儿子。

她拆下玉环上已经褪色的彩线,次日把带有裂痕的本体交给厂中会治玉的工匠,让他们想办法拯救一下。不求痕迹愈合,最起码做做保养,弄成可以随身佩戴的状态,也不算埋没了先皇的爱女之心。

随着流民问题渐呈平息态势,她也收到了一封来自春台的信。看到封皮上“公主亲启”四个字,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。

多久没见到赵熙衡了?两个月?

他和陆阳先后不告而别,带走了一堆秘密。不知是否有与何缜对比的缘故,她想起赵熙衡时气愤都减轻了许多。

等他回来,大概正赶上委任正卿的旨意下达……前桥讪笑一下,真狗血。行吧,既然自己选择了歪主线这条路,就要承担它可能带来的后果。

她定了定神,将信拆开,无比熟悉的字迹跳跃在眼前,与从前化作纸灰的数十封来信一样,却似乎也有所不同。

——

“仙儿,抱歉。

“上封信没有得你回应,猜着你大概还没消气,抑或书信为人所截,并未送至你手。总之抱歉。

“自钱财耗尽已有月余,前书所言难处皆已斡旋解决,如今勉强向好。与乾元商行之人同吃同行同住以来,饮食愈恶,志愈坚毅,从前自诩与高居殿堂目光浅薄之辈不同,如今我身体力行扶助民生,才深切知晓小民之苦。

“昨日午后,与罗坞一位行商相谈,告我以公主抑制奸商稳定物价一事,闻之惭愧更甚。兴民滞留春台以来,一再受助,非我一人倡导之功,更有荆国民众合力周济之果。反视君父、兄弟所为,与之相比,高下立判。

“为我曾经的自大和狂傲道歉,为无辜殃及的黎首道歉,也为你道歉。归期定后,当亲自拜见谢罪。”

前桥将信件收了,心里说不出来的别扭。赵熙衡这个大男子主义也有为兴国认错道歉的时候啊?看来在春台被折磨得不轻。

自己上次的话也说重了,他是个投机者,可也不是完全那么坏。他有抱负却没处施展,有想法却没有权,只能在背地里搞小动作。

至于利用自己……唉,这些小心思魏留仙未必不知,说到底还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。

前桥心中涌现出一种难言的感觉,似乎因赵熙衡的道歉欣喜,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轻易就原谅他——陆阳的事儿还没解决呢。

她只好继续纠结地盯着那封信,瞧见开头几行,陷入疑惑——“上封信”是啥意思?他走后给自己写过信吗?

前桥只能去问梁穹。既被问责,梁穹别无他法,只能以实相告。这下可不妙了,刚刚因何有玫拜访而积累的“何缜好感”再次清零,前桥气得要死。

“原来拿走乐仪的信,已经不是他第一回干坏事儿了?他还烧了多少!”

共犯梁穹心虚之下连连保证:“没有了……只这一次。”

“在我这多久啊,就把自己当主人啦?真当了公卿,还不得飞到天上去!”前桥气道,“我这就找皇姊,说啥也不要他了!”